张家有两个女儿,张叮和张咚。两个女孩不像是一个妈生的,张叮塌鼻梁,朝天孔,满脸雀斑;妹妹张咚鹅蛋脸,皮肤白皙,身材高挑。妹妹从小集千万宠爱于一身,爹妈经常叹息,这张咚长大了好说婆家,张叮可怎么办。
妹妹不但长得漂亮,还品学兼优,鬼机灵得讨人喜欢。姐姐性格闷闷的,走路勾腰驼背,跟谁都不打招呼。父母数落张叮成了习惯,她干啥都不顺眼;家里有什么好吃的,都是表面上对半分,背地里藏一点给张咚。
张叮高考那年,爸爸骑电瓶车带妈妈走亲戚,出了车祸。爸爸没了,妈妈刘一露高位截瘫。天一下子塌了,张叮考场上没发挥好,跟大学失之交臂。
肇事方也很穷,要了他们的命也赔不起巨额医疗费,张叮决定就在家里照顾妈妈。离家不远处有一个电子厂,领导同情张叮,同意她把活带回家干。张叮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台灯下面拆旧手机,把零件归类。
虽然性格不活泛,但张叮干活是一把好手。妈妈在她的照顾下没生一个褥疮,她靠自己的双手每月也能挣几百块钱糊口。第二年妹妹考上大学,靠助学贷款去郑州念大学。
日子就这么艰难却也温馨地过着,张咚毕业了,找了个条件不错的男朋友,还找了份白领的工作,还完了助学贷款……刘一露欣慰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拖累了大女儿,她本来就长得丑,再带着瘫妈,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。张叮说:“妈,我不结婚,就这样也挺好的。”
张咚结婚那年,村子所在区域被划成市开发区,开始大面积拆迁。先拆的一夜暴富,人人都跟疯了似的,买豪车,出国旅游,砸钱给自家孩子弄成有编制的工作……
张咚带男友回来商量结婚的事时,刘一露把三人都叫到身边,郑重其事地说:“咚咚,你姐这么多年照顾我不容易,你要结婚了,就把户口迁婆家去吧。”
张咚和男友迅速交换了一下错愕的眼神。男友有点不服气,但张咚不吱声,他也不敢说什么。
刘一露说:“你们结婚了,将来有孩子养老,你们工作也好,下半辈子不发愁。叮叮有什么?等我一走,她怎么过?”
一场家庭会议以刘一露一个人的发言结束。
房子不大,晚上张咚男友睡客厅,张咚还是和张叮睡。两姐妹躺在床上,说起拆迁的事。这套房子拆了能赔多少钱?至少一套同面积的新房子加几十万宅基地赔款吧。张咚说:“是你应得的。”张叮本来就不善言辞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打内心里来讲,姐妹俩从一个娘胎出来命运却是天壤之别,不公平了这么多年,这确实是唯一公平的分配。但是她又觉得有点点对不住妹妹。她把脚往妹妹那边挪了挪,碰到妹妹的脚,张咚没有拿开,她有点感动。张叮就这样挨着妹妹的脚睡了一晚上,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,那是床脚头翻开的圣经。
张咚在郑州结婚,生了一个女儿。
夫妻俩很少回来,偶尔带孩子回来也跟客人似的正襟危坐。家庭成员疏离久了可能都是这样,再加利益分配不均,连团聚都像是做做样子。
再后来过年,他们就直接不回来了。刘一露心里明镜似的,安慰张叮:“本来想着生两个孩子,长大了是个帮衬……”张叮反过来安慰她:“总比外人强。”
浩大的拆迁工程很快席卷到张家。村里忽然宣布,出了新政策,补偿款以户籍二十年不变为基准。因为第一批拆迁之后有居民把老婆的户口迁来,赔地的时候在面积上扯皮。而这一轮拆迁,上面说了,二十年内,迁走的人有地,迁进来的人不算数。
张叮想打电话给妹妹说,刘一露制止了她。
“她早晚得知道。”张叮明白这事儿瞒不住,刻意隐瞒就是彻底翻脸。
“这么多年,她连一盆洗脚水都没有给我打过。”刘一露恨恨地说。
“她从小就娇惯,就是那样的性格。”
刘一露看她向着妹妹,眼神欣然。
第二天张叮推着刘一露去拆迁办打听,上面说是钱款赔给户主,还建房也要落到户主名下,至于家庭成员怎么分配,自己关上门扯皮去。
回家的路上,刘一露告诉她:“用你的名字开个帐户,赔的钱都归你。房子既然不能落到你名下,我到时候写个条子,将来全是你的。”
“到时候”是到什么时候,刘一露没说,张叮也没问。估计是写遗嘱的时候吧。张叮和母亲相依为命,对生活也没有什么企盼,母亲一定会先离她而去,她不愿去想。
新房子装修好了不久,张咚突然带着女儿回来了,大包小包的,刘一露虚弱地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想家了,回来住住。”
“班儿不上了?”
“休年假。”
张叮赶紧去接她手里的东西,她衣服真多啊,连衣裙三个皮箱都装不完。她把妹妹的衣服慢慢清理,挂在新房子的新衣柜里面,五颜六色的,感觉这才像一个女人应该过的日子。一瞬间的羡慕,像小时候那样熟悉的羡慕,侵袭着张叮,她暂时忘记了担心分配不均的财产会不会惹妹妹生气。
张咚拉着女儿的手在家里转悠,房子比以前大了一半,她自做主张地告诉女儿,哪间卧室是她的。
“我要贴粉红的墙纸,跟家里的一样。”孩子说。
“好。”张咚回答得干脆。下午她就去找人贴墙纸,还找张叮要钥匙,自做主张配了两把,自己一把,女儿一把,挂在她胸前。
张叮和母亲目瞪口呆地看着装修工人在家里挪床搬柜子地贴墙纸,她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?而且连商量都没有,这算是赌气吗?
张叮感到浓浓的来者不善的味道。
张咚这次回来跟以前有点变化,她开始帮着做饭,跟姐姐一起给妈妈擦洗身体,还当面要女儿背三字经,讲解什么叫孝为先。
家里幸福的气氛充斥着别扭。
一周过去了,张咚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张叮不好赶她,问问总行吧。一问,就被她呛回去:“这不是我的家?我不能住?”
张叮没办法,小时候她就对妹妹没办法,只能去跟母亲告状。
刘一露的身体很糟糕,她眼睛看不清楚,头和手都晃得厉害,除了稀饭已经吃不进别的东西。现在她刚躺下,塌陷的胸脯努力起伏着。张叮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,许久才说,妈,我妹到底怎么了?刘一露动了一下,脸朝墙躺着,没有说话。
她随便说一两句什么,对张叮也是莫大的安慰啊,妹妹盛气凌人地来了,母亲的强势去了哪儿?张叮并不是想争多少钱,她更想争一句别人承认的好,想争家里的主心骨向着她。
她等着,等着,母亲没有一点声响,张叮迟迟迈不动脚步,这么多年的奉献和获得的认可,都是假的,只要她又爱又恨的那个妹妹回来,一切都马上翻盘。张叮的心几乎碎了。
开学后,张咚给女儿办了手续,就在开发区读学前班。
张叮终于忍无可忍:“你为什么不回去上班?你老公呢?你既然把这儿当家,家人总有资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?”
刘一露在旁边剧烈咳嗽。
张叮赶紧去帮母亲拍背,刘一露喘过气来:“叮啊,别问了,咚咚离婚了。”
晴天霹雳。
她震惊妹妹这么聪明漂亮能力强的女人,竟然也会离婚,更震惊母亲早就知道。
张叮为这个残破的家,付出了她几乎一生,然后她变成了外人。
张咚好像对张叮总怀着怨气。她说她离婚没分到房子,就是因为房子是她前夫婚前买的,这年头,房子比什么都重要。
张叮不理她。
她说,你知道妈为什么要把家里东西都给你吗,不是因为你好,是因为你能照顾她呀,指望我十年不出门照顾个病号,妈也知道不可能。
张叮还是不理她。
她说,不管你恨不恨我,手心手背都是肉,妈才不会把我扔了不管呢。
张叮说:“谁也没说要扔你,你不还住在我家里吗。”
“这是咱的家。”张咚冷笑着怼她。
姐妹不睦,让身体本来就极差的刘一露每况愈下。一天傍晚张咚买菜去了,张叮正在阳台上收衣服,忽然听见“噗通”一声巨响,跑进卧室一看,母亲从轮椅上栽下来了。
医院说是突发脑梗,抢救过来后在重监室呆着,不能探望。第二天早上,医生夹着病例过来,跟姐妹俩介绍情况:“目前病人只有眼皮子会动,本来就高位瘫痪,你们自己看,还有没有开颅手术的价值?其实……救回来也很受罪,语言功能都恢复不了,要你们亲自决定怎么办。”
张叮两腿一软,放声大哭,哭她的母亲,她的家,她这辈子唯一体现了自己能力的地方,唯一给了她依靠和信念的人。这些年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人,母亲爱她,需要她,世界对张叮的那些嘲笑、瞧不起,一切都在她的奉献里变得不重要。而现在这个人要走了,并且在走之前,她变心了。
张叮请求医生让她进去,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。
张叮被应允后,穿着无菌服走到母亲身边。母亲面色青白,双腮塌陷,呼吸似有若无。
“妈,你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刘一露毫无反应。
“妈,医生说……你抢救过来,身体也不会好,你还想在这儿治吗,你要想,我卖房子,把钱都拿出来,给你治……你要是想,你就眨眨眼睛。”
刘一露忽然把眼睛睁得很大,努力不眨,过了很久,一行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。
“妈——钱算什么啊,我们得救你,你再忍忍,会好的。”
刘一露的眼珠子动了一下,玻璃外面,是张咚。
张叮明白了。母亲曾说会写一份东西,把房子给她,她在身体逐渐不好的过程中,有时间也有机会写,更可以把张咚叫到身边来把事情夯实。她没有,小女儿纵然千般错万般错,她最爱的,还是她。在母亲眼里她是个争气的孩子,每个母亲都最本能地爱那个最棒的孩子,对于甘心奉献的,她能给的,最后只有内疚。她现在不要治了,因为小女儿离婚了没有依靠,她不能挥霍。
张叮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:“妈妈啊——”
她跪在床边,握着母亲冰凉的手:“房子有她的一半,她会重新找工作,她有学历,不会过得差,我还出去打工,我要是找得到好男人,我就嫁了,找不到,我就这么一辈子……”她发现她说了一半,母亲眼睛就闭上了。后面那一半是她已知的,前面那一半让她放心了,就行了,旁边的仪器上,母亲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。
张叮被几个医护人员拖出来,瘫痪在墙角,哭到声音嘶哑。张咚过来抱了抱她,许久,张叮终于也伸出手,抱了抱她。她们的手和脚碰在一起,谁也没有挪开。人世间的爱和恨,繁华与苍凉,岂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。
母亲辚辚的车声消逝在走廊尽头,留下空空荡荡一条楼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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